麵包車在路口轉了彎,開始沿著海岸奔馳。一路上哼著不成調小曲的製作人在湛藍的水面鋪滿整個擋風玻璃外時發出一聲讚歎,搖下車窗讓海風替代了車里沉澱許久的空氣。竄進來的風攪得頭髮糟亂,海的腥味包裹著燥熱黏膩在皮膚上,讓志保異常不爽快,於是她伸手去關,將兩邊車窗搖得只剩下縫隙。
「啊、風太大了?」製作人抓著方向盤沒有看她,只是語氣輕快地道了歉,「抱歉抱歉,最近都是些悶在室內的工作,一到海邊就有點興奮過頭了。」
「製作人先生說得我們像是出來郊遊一樣,」理了理亂髮,志保說著不禁瞥了一眼後座,玩具煙花、烤肉架、各種食材與零食飲料雜亂地擠壓本不充裕的空間,「該不會把合宿打算做的事情都忘光了吧?」
「你就放心吧,我還沒老到退化成金魚腦呀。而且那群小孩的幹勁也不輸給你們,畢竟要上巨蛋嘛,我出來接你前還纏著琴葉和靜香要她們幫忙額外特訓呢。」
那個人的名字不經意間浮上對話讓她的呼吸斷了一拍。「是嗎。」她盡力用無關痛癢的單句藏起一瞬間的動搖,扭頭朝向窗外,然而滿目閃爍著陽光碎片的湛藍海面卻讓那個人的存在更清晰地漂浮在意識表面。靜香,最上靜香,同事務所所屬的偶像,十年交情的好對手與夥伴,會在居酒屋一起碰杯的酒友,以及——
——閃爍著淚光的藍色眼睛,僅僅凝視著就按捺不住要投向其中的衝動。身體如同被炙烤那般灼熱,那個人在無法抑制的顫抖之中別過視線,卻又將背上的襯衫抓得更緊更緊。指尖柔軟的觸感,背上尖細的疼痛,燥熱而黏膩的吐息,汗與愛液混雜的淡淡的鹹味,她呼喚著自己的聲調隨弓起的腰提了一個八度:志保、志保、拜託你、志保——
又來了。志保暗暗地狠掐了一下大腿,那份記憶才因疼痛猛然退潮。幸好一旁的製作人只專注在她居然沒有繼續吐槽的事情上沒有察覺更多,她遮掩著揉了揉大腿上久褪不去的瘀青,那是夢魘一般的那個夜晚入了數不清的夢境留下的痕跡。而一陣驚愕後才被大腦理解完畢的製作人的話語,才讓她意識到這幾乎宣告著再過二十分鐘、自己就要老老實實出現在那個人的面前。
糟糕透頂。
志保知道最近那個人都在她餘光所及處試探,可她卻沒有任何想要從那個夜晚延續下來的話題。就這樣當作一場酒精帶來的噩夢,對雙方而言不都是更加妥善的選擇嗎?但僅僅是見自己不願見的人的話,她早已在長年的工作中找到了應對的訣竅,只是這份訣竅完全不適用在現在的情況。最上靜香是不一樣的,從她在社長室與對方並排站著聽製作人介紹事務所現況的時候直覺就這麼警告著。這個視線自始至終緊緊地追逐著自己所求之物的、看似周全實際上天真得難以置信的傢伙,散發著對她而言過於危險的氣息。
那氣息與眼前這片海給她的如出一轍。被陽光所眷顧、浪花翻湧而閃閃發光的寬闊海平面,那份美麗與親切往下卻是越來越寒冷、沉重、令人窒息的、沒有盡頭的異空間。在這空間中被寒冷的海水包裹、被咸澀的味道灌注、掙扎著伸出手也只能看著光亮漸漸遠去是多麼令人顫慄的體驗,正是這裡的海告訴她的。救回溺水的她的海美說過自己喜歡被大海保護著自在遨遊的感覺,但志保卻只能回想起那一瞬間深深意識到、自己是個毫無立足之地的異類。「……真討厭。」她不禁喃喃。
「嗯?討厭什麼?」過於唐突的對話似乎讓製作人有些困惑,然而卻也沒讓他忘記如往常一樣接上故作吃驚的玩笑話,「難道是說討厭我嗎!?」
「製作人先生如果不這麼胡鬧說不定能更討人喜歡點呢。」和這個人也認識有十年了當然分辨得出哪些是玩笑哪些是真心,不過志保仍舊毫不留情地回擊、暗暗有些慶幸話題被玩笑模糊了焦點,「都三十多歲的人了怎麼還跟個小孩似的,多像社長那樣變得成熟穩重些吧。」
「你沒聽過『男人心裡都住著一個小孩』這句話嗎?再說你們都看不到社長鬧起來有多誇張,我不給他踩剎車的話都數不清你們要做多少個拍腦門想出來的神秘企劃。」回想起過去劇場那些諸如海釣金槍魚或者寶藏探險之類的工作,這番話被這個人說出來微妙地沒什麼說服力。志保剛想接著反駁,製作人的語氣一轉、變得有些意味深長:「而且啊,與其說個性表現得成熟穩重像大人,那些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承擔起應盡的責任去做的人,不是更接近大人的本質嗎?」
「製作人先生還是這麼會說漂亮話。比起想做的事,實際上不得不去做的事才佔大多數吧。」
「哈哈,製作人當久了多少有點職業病,你就稍微體諒點吧。不過之前也說過,我是想要看到你們因為站在舞台上真心地感到快樂才來當製作人,所以很多不得不做的事情也變成想做的事情了,不也挺好。」製作人聳了聳肩,挑眉望了她一眼,輕淡地繼續說,「難得志保也會說討厭之類的,偶爾面對一下自己的慾望也不錯吧。看你最近都在默默煩惱什麼,不想一個人悶著的時候隨時都可以來找我談呀。」
多管閒事的傢伙這裡還有一個啊,她望向扶了扶眼鏡開始換台的製作人無奈輕笑。當然志保早已不像最開始認識的時候那麼抗拒交流,不如說在體察偶像情緒這一點上他算得上一個不錯的製作人,只是這件事她從很久以前就已經決定不會和任何人說,實際上也根本不知該從何商量起。她將目光拉回遠處那片差點將她永遠吞噬的海洋,說:「並不是什麼值得說的事情,製作人先生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可以了。不過……謝謝。」
「客氣什麼,你現在還是我的擔當偶像啊,多給我加點工作量我不就能找社長要求漲薪了麼。」製作人打著方向盤過了個彎,方才被一旁護欄擋住的海灘顯露出來,一些熟悉的身影在沙灘上跑跳著,似乎在打沙灘排球,「喔喔,排球大會這就已經開始了啊,居然都不等我!等下就去殺她們個片甲不留——」
「話才剛說完……」打開手機準備提醒對方執行合宿計劃的志保在電台報出下一首歌名的時候愣住了。下一首您聽到的是最上靜香的『プリムラ』,這首歌的獨唱版本收錄在她第三張個人專輯中,與她平日帥氣或明快的勵志曲方向不同、這首歌曲調輕快同時也演繹出淡淡的初戀憂傷⋯⋯DJ說到這裡開始滔滔不絕地向人宣傳起將要舉辦的十週年演唱會,製作人似乎也一邊聽一邊滿意地點頭,而她的思緒卻隨著旋律飄向武道館公演前的某一天,靜香坐在事務所的沙發上聽著這首demo落淚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