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定期公演後難得的休息日,自昏睡裡將要甦醒的微涼也與其他忙碌清晨裡的那些沒有什麼不同。在這清冷中有什麼流淌著彈跳了過來,撞上意識的浮標蕩漾起親切的韻律。嗯,今天是莫扎特的K.311呢。音樂總是最先在世界裡顯現出清晰的形狀,這常讓歌織開始感覺到某種萬物初始跳動的溫暖。於是她也跟隨旋律輕輕哼唱,直至整個視野都明亮了,才終於看清楚面前鏡中歪斜站立著正惺忪著眼的自己,脫了一半的睡袍拖著腰帶半掛在肩膀上搖搖欲墜。
在本不必要早起的時刻讓她站在這裡的也是莫扎特,一堂太久違的鋼琴課需要購置他的樂譜。歌織伸手勾住滑落邊緣的衣物再遮擋一點逐漸流失的體溫,晃了晃腦袋讓更多記憶沉澱回該安放的位置,它們才牽上線,將這個早晨連上昨晚被流彩餘光間歇眷顧的後台裡、那個孩子也像被什麼點亮一般欣喜的模樣。太好了,過去這麼久歌織老師還願意教我彈琴⋯⋯!靜香在這些話音裡歡笑時有那麼一瞬間視線往下墜了墜,她順著望下去便見十指交疊著環握麥克風的雙手緩慢地扣得更緊,這讓她太過自然地抬起手臂,可習慣的高度卻只讓指背擦過對方的前臂、不再找得到熟悉的支點安放。
會讓人以為好像出了什麼差錯一樣呢。這麼想著,鏡中自己臉上的困倦也不知何時化開成些許窘迫的笑意。歌織鬆開了睡袍,指揮鏡子裡的右手比劃出那個位置。大約是這裡,比心口要低一點的、夾在肋骨中間有些柔軟的地方,以前那孩子撲抱過來的時候額頭總是貼著這裡,自己只要往上放一點便可以跟隨埋藏其中溫熱的躍動輕撫那些漂亮的頭髮。不過現在的話⋯⋯她一點一點升高了手,眼前的指尖越過鎖骨與下頜、沿著頰旁上升到了眉弓。還要再往上一些。她撩過一點瀏海再往上去,睡袍終於抓不住肩線摔落在腳邊,留下身體兀自被四周的涼意撲食而顫抖,連同快要確定的那個位置也被抖亂、徒留手指還在髮際線下方上下摸索大略的答案。
無論最後的答案是什麼,現在的她想要再撫摸那個人、就只能顯得如同此刻一般狼狽了。歌織撥了撥還未來得及整理的亂髮,看著鏡中赤裸的女孩也微微低頭,一束微捲的長髮於是滑過肩膀垂在胸前,並沒有比八年前還在讀高中那時生得更密更長、足以遮掩讓人羞怯的隱私。可能就是因為這樣,現在才寧願每天花上一刻鐘也要盤起它們吧。她扁扁嘴,對面那人也回贈她一個不置可否的表情,之後她們都彎下腰去拾團在腳邊的睡袍,將它的褶皺抖勻了、隨手掛在衣帽架上,便去取架子上的乾淨衣物。一旁的髒衣簍又嗡嗡作響擾亂了莫扎特的天才旋律,歌織伸手將纏在裡面閃爍微光的手機救出,才發現那些不斷的打擾是來自昨日酒友的訊息。
她隨手點開,過於大膽的內衣照片們差點讓剛才的營救行動前功盡棄。小歌織,戀愛最重要的是氣勢啊氣勢!混雜在幾乎只剩下細繩的遮羞布圖片中間的是莉緒昨晚也曾舉著酒杯豪言過的勸說,歌織不得不回想起那時的自己夾在莉緒與風花間動彈不得、被迫聽身旁這漂亮偶像情緒高漲地談論吸引男性心得的窘態。莉緒……難道你昨晚回去還找了一整晚內衣圖嗎……!為什麼還會有穿性感內衣的自拍照!?太陽穴開始突突地跳,她驚得啞口,手卻顧不上去揉散疼痛,只是用盡最快速度略過LINE裡疑似情色的畫面,生怕多留它們一秒就會在熒幕上烙出什麼印記來。
昨晚也是,在大家會錯意的簇擁下她什麼話也沒能說。那時某句下酒的無心之言脫口,只記得桌對面舉杯暢飲的木實與莉緒都停頓、互相交換了個眼神,莉緒便繞著桌子擠過來,笑嘻嘻地問怎麼了小歌織、難道是想到心上人了?木實則在對面瞇起眼、饒有興致地抿了口酒表示劇場的運營方針還是支持戀愛自由的別擔心。咦、自己剛才說了什麼嗎?歌織還浸在酒熏的迷茫裡,話題就已乘著醉人的氣味飛去不知何處。等她終於發現整個酒聚的主題已然變成她該穿哪款內衣去勾引某個不存在的心上人時,一旁的風花也從被演講者指名當性感模特的慌亂中平復過來,湊到她旁邊溫和鼓勵道:「如果歌織有什麼戀愛煩惱可以和我聊喔,我會支持你的!」
那時艱難堆疊起的辯解因這太過真誠的鼓勵而轟然倒塌,與始作俑者的話語一同散落開去沒了蹤跡。當時到底在想什麼呢?論據裡最重要的支點找不回,歌織只能對著友人們的加油貼圖深深地歎氣,將手機與無奈都暫時放置一旁。算了,就算被誤會有心儀對象,只要莉緒不真的拉她出去選購應該也無傷大雅。說到底,即便是展示給粉絲們看的性感也不可能是這種類型,性感內衣什麼的、除了眼前這個困擾的女孩還被迫看見這衣不蔽體的狀況以外,還會有誰期待看到嗎?
彷彿回答著什麼,鏡中的女孩對她眨了眨眼。她們相對而望,歌織便看見對方滿臉的困擾漸漸垂成更灰暗的神色。連這個人也不期待呢,她猜想,於是眼前映照的肌色也開始扎得眼睛泛澀,更催促她趕忙穿上衣物遮掩。手上拿起的這件更不會是有誰期待見到的什物,歌織稍稍傾身不再看鏡子的倒影,只專心將手扭去背後對上背扣,再輕拉肩帶調整。啪。一瞬間的輕微疼痛,方才還緊繃的帶子突然就軟在她手中,拖著右側裹著胸部的布料也半垂。她舉起肩帶,才發現尾端的金屬環不知何時破了缺口。
這是什麼她該買內衣的啟示嗎?短暫的呆滯後襲來的是一陣哭笑不得。她皺著臉給女孩看斷裂的肩帶,得到對方一臉訕笑,那笑聲正正從自己胸中湧出來。在想什麼呢。她終於好好嘲笑了一下自己,脫下破損衣物想著晚些時候再聯絡設計師訂製新的備用。被縛緊的胸廓放鬆時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卻察覺努力撐起大人姿態的胸腔被什麼東西墜住了,悶悶的,不經意間又將她那幅逞強樣貌拉扯回八年前的原形。正是現在鏡中的自己散亂著長髮赤裸佇立、似乎再也長不大的模樣。
怎麼會出這種差錯呢?破損的環扣大概在胸口哪裡也勾破了個小小缺口,她的疑問與呼吸都從那裡一點一滴洩漏,留存的氧氣總是不足夠。
實際將自己拾掇到可以外出的狀態並沒有花費太久。歌織下樓簡單吃了個早餐,用餐完畢照例向傭人表示感謝時聽見窗外汽車引擎的低鳴恰好靜息在昨晚與司機約定的時刻。很快她便按計劃啟程,坐在後座看窗外由鬆散的翠綠與獨棟房屋相間、到轉過幾個路口就瞬間茂密了許多玻璃高樓的景色,下意識地輕哼起流過意識的幾段旋律,不多時就已到達目的地附近。謝別了司機,她戴上變裝用的墨鏡獨自閒適走在街上,正在歌唱的韻律便自然銜接至更輕快的下一樂章。
在離商場稍微有點距離的地方下車步行的決定是正確的。早高峰漸息,平日的市中心街頭人潮也疏落下來,她在街道的陽光與綠蔭交錯間穿行,休息日的悠閒心情因而擁有足夠的時間舒展至全身。這區域的商場並非她最常光顧的那些,丁點的陌生感反倒讓此刻多了點新鮮的趣味,她即興在曲子裡變了幾個調貼近這感受,旋律隨之也更俏皮些。嗯,很適合。她對這小小的變化感到滿意,稍稍側頭斜出個輕鬆的笑容。
將要前往的地方也是音樂的領地。偶像工作比自己當初瞭解的更忙碌,以至於那家從小就時常光顧的琴行搬遷至此後歌織都還沒抽出空閒前去叨擾。雖然琴行老闆與父母是幾十年的舊識,她真急用什麼器材時可以直接聯絡對方送來,但親自上門選購、讓自己融進木色與金屬光澤絕妙搭配出美麗音色的國度裡的愉快體驗總是難以割捨。大概是那裡總像是一直陪伴左右的親友瞞著她偷偷佈置的秘密基地吧,歌織心想,每次登門拜訪都有對方埋藏的驚喜,她也隨之回去孩童時期的雀躍心情裡,不動聲色地在樂器與貨架間與音樂打鬧嬉戲。
在那裡得到的樂譜若是能吸飽這種快樂,這個有些遲到的重逢慶祝才真的擁有她該贈送出去的份量。歌織還記得最初送出去的那些,在久遠得連回憶色彩都有些失真的第一堂課上。那時她與靜香都還坐在鋼琴椅上侷促,她試探地詢問那孩子會彈什麼曲子,小小的腦袋便向她展示一個咬著唇苦苦思索的模樣,之後朝面前的黑白琴鍵狠狠點頭將雙手摸上,手勢已經很漂亮。她傾聽著和弦仍基礎但充滿練習痕跡的用力旋律評估那孩子的水平,不自覺地也輕輕跟著唱了起來。一閃、一閃、亮晶晶。眼前緊緊皺住的臉忽然跟著閃爍一點意外的明亮,這讓還對傳道授業毫無頭緒的她瞬間意識到自己該給這孩子帶去什麼。
老師給這首曲子施個魔法吧。她對站起身等待評語的忐忑孩子微笑,自己也攀上琴鍵演奏起來。沿著方才那孩子奏過的主旋律,她自然轉入了莫札特的華麗變奏。也許是因這孩子的模樣,她多少尋到一點流淌在樂曲底下的愉快脈絡,這次的琴聲感覺比獨自練習時更令人滿意。樂曲蹦跳著歡快行進,在蹦跳的間隙她用餘光瞥向那副稚氣面容,那裡終於充盈著音樂驟然展開而綻放的滿目星光。嗯,很適合。她現在還感覺得到當時托起嘴角的力道,與從身體深處蔓延而上的巨大溫暖。那份量著實太多,它氾濫得連視野也淹沒,於是本就不準確的顏色鮮亮得過了飽和,最後泛白溶解在穿透綠葉間隙微微刺痛眼睛的陽光裡。